文/王勤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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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切洛蒂的兒子達維德早已收到了多支球隊的邀請，然而，對皇馬球迷而言，幸運的是，這對父子至今仍未分開。對于已經接近退休年齡的安切洛蒂來說，能有兒子的得力輔佐，或許也是意外的收獲。

達維德·安切洛蒂并沒有顯赫的球員生涯，甚至于他的球員經歷可以忽略不計。剛入行時，他更多地被視作“關系戶”。在安切洛蒂執教拜仁慕尼黑期間，他在教練組的貢獻開始受到關注，但也曾經因為與球員蒂亞戈私交甚密，引發了更衣室的不滿。在德國人的觀念里，這是一種不職業的行為。

隨著時間的推移，達維德·安切洛蒂早已從最初的“體能師”成長為真正意義上的助理教練，關于他在戰術準備和臨場指揮上為父親提供關鍵建議的故事不脛而走。因此，開始有球隊想要單獨挖走他，將他視作一位潛在的成功少帥——兼具年輕、現代意識和頂級足球經驗。

顯然，安切洛蒂父子還沒有做好“分家”的準備。而且，這或許正是他們最珍貴的一段時光——無法復制，無法重來。65歲的安切洛蒂已逐漸步入退休階段，他的經驗、氣場和大局觀，與達維德的年輕、敏銳以及對新IT技術的應用相得益彰。至于達維德是否具備獨立執教的能力，已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他們是一對在諸多不利條件下，依然能夠率領皇馬取得出色戰績的父子。

安切洛蒂父子讓我想起在意大利見過的一種家族現象——這顯然是一種古老且傳統的行為模式。從手工業匠人、技術工人，到商業、法律等專業人士，乃至藝術領域，子承父業的現象十分常見。雖然并非所有人都能有所成就，但確實存在一些特別出色的個案，兩代人攜手合作，不僅技藝精湛，更贏得了卓越的口碑。意大利并非是像美國或德國那樣的超大型工業國，但“意大利制造”始終獨具魅力，其最獨特之處便在于精細與貼切，時常來自家庭作坊。

在成為歐冠歷史上奪冠次數最多的主帥后，安切洛蒂曾公開自嘲：“我不是戰術革命家，我帶來的貢獻少之又少。”然而，與其說他對戰術貢獻甚微，不如說安切洛蒂父子更像是大數據、大算力時代里那令人矚目的“意大利制造”——AI時代的工匠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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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讓我特別感興趣的一件事，是皇馬在歐冠1/8決賽首回合主場2比1戰勝馬競后，安切洛蒂表示，他并沒有要求球隊對馬競進行高強度逼搶，而是允許對手控球，自己方只需保持緊湊的陣型。

我認為，這正是最能體現安切洛蒂足球哲學的片段。在當今足壇，那些提出理論、創造理論并憑借理論取得成功的人，往往有一種天然的傾向，即不斷強化理論，而非逆向思考。同時，努力學習“現代足球”理念的教練，常常希望將所有當代名帥的戰術精華融會貫通，完美疊加在一起。例如，“丟球后就地反搶6秒原則”已成為業界共識，德國教練布萊辛甚至曾在訓練場邊放置一個大鐘，幫助球員形成條件反射。這些戰術理念深入人心，以至于一旦未能執行，就仿佛是違反了某種基本法則。

毫無疑問，任何一名能效力皇馬的球員，在職業生涯中早已對這些概念爛熟于心。如果教練要求高強度逼搶，尤其是丟球后的瘋狂反搶，對他們而言并不會構成太大挑戰。皇馬在過去的比賽中，也有過強調反搶的時刻。然而，這一次安切洛蒂父子卻敢于放棄肉搏戰，任由馬競控球，采取“限流而非截流”的策略，在球權交換后再尋求制造差異。

安切洛蒂雖自謙“對理論貢獻甚少”，但他對比賽的內在邏輯卻有著大師級的洞察。他的戰術安排低調而精妙，從不刻意張揚，也從不熱衷于自我標榜。面對一支陣容齊整、狀態正佳的馬競，即便是在伯納烏作戰，一個缺兵少將的皇馬也并不占據優勢。然而，安切洛蒂父子深知，己方球員腳下技術出色，在進攻時能夠打出清晰且富有靈性的線路，而這種踢法需要空間——即對手在前后左右的銜接中稍有脫節所留下的空當。

不去逼搶馬競，當然存在風險，但其潛在收益同樣巨大。適當放任馬競控球，皇馬反而能更清晰地掌握對方的攻擊路線，并提前設計好多種限制、破壞方案，以及球權交換后的反擊方案。歸根結底，這類似于現代戰爭中的“交換比”問題。然而，在現代足球的語境下，逼搶已經成為基本要素，主動放棄逼搶并不時常被視作最佳交換策略，尤其是在歐冠這樣級別的重要賽事中，放棄任何一種原則都有其風險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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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如果我們仔細觀察一些并不成功的案例，例如尤文圖斯主帥莫塔這樣被認為富有現代意識的教練，就會發現，這類教練的困境和特色往往如出一轍。他們深諳各種被視為“現代特征”的足球理念，例如丟球后的高強度反搶、逐層出球、交叉換位，甚至讓邊后衛客串后腰等戰術革新。

然而，這樣的教練常常陷入一個怪圈——他們的球隊將大量時間和精力投入到貫徹這些理念上，例如執著于反搶、機械化地執行從后場組織進攻，但最終卻難以取得預期的成績，甚至輸得很難看。這類教練通常能在短時間內制造亮眼的表現，或者取得階段性的成功，比如目前執教埃因霍溫的博斯。上賽季，他率領埃因霍溫風頭無兩，但隨著對手們逐漸摸清他的戰術套路，隊內球員對這種高強度執行體系也漸生倦意，最終球隊不可避免地迎來大滑坡。

自上世紀90年代末以來，安切洛蒂已在足壇豪門執教超過25年，這本身就是一份非凡的履歷，更不用說他經歷過的無數大風大浪。僅僅最近兩個賽季，皇馬的傷病危機就足以讓許多教練難以幸存。然而，安切洛蒂仍能帶隊穩步前行。若要總結他，以及如今的“安切洛蒂父子”所展現出的工匠精神，我認為最核心的一點在于——他們始終與時俱進，積極學習并更新自我，但從不盲目追逐潮流，也不會將各種新理念強行疊加，使之變成一種沉重的包袱。相反，安切洛蒂始終堅持以“人” 為尺度，強調球員的潛能與提升。如果某種理念會阻礙這一點，他便毫不猶豫地選擇做減法。

我不喜歡在這個專欄里以“過來人”的口吻說話。年輕的讀者越是信任我，我就越覺得有義務謹慎對待這份信任。但在這個AI加劇內卷的時代，確實有人希望聽到一些能夠幫助他們走出迷惘的聲音。我想說，安切洛蒂父子的“意大利式工匠之心”，以及他們敢于做減法的勇氣，對我而言同樣是深具啟發的。如果一個人不愿考取堆積如山的證書來證明自己能夠勝任一切社畜任務，而是更愿意專注于某一件事，不斷精進，并始終保持分寸感，那么或許，它就是值得用一生去堅持的熱愛。

本文原載于第910期《足球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