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駐意大利特約記者 沈天浩

足球歷史上很少有人能夠像斯基拉奇一樣，將自己的名字和一屆大賽牢牢地聯系在一起，又在金球獎評選排名第二之后迅速地銷聲匿跡。2024年9月18日，斯基拉奇因病去世，將短暫而燦爛的回憶留在世間。

“托托”歷險記

斯基拉奇的名字是薩爾瓦托雷，但更多人叫他“托托”。這是個很南方的綽號，尤其常見于那不勒斯一帶。上世紀中葉，著名演員“托托”讓意大利喜劇變得舉世聞名；21世紀的意大利足球，最著名的“托托”是安東尼奧·迪納塔萊，他也來自那不勒斯。

斯基拉奇與他們不同，他的家鄉是西西里島。他出生在巴勒莫的貧民區，陽光直射在這座島嶼首府的街道和鄉野間，而那里就是他的足球場。“在我們這里，想要脫穎而出，你必須足夠幸運。我們沒有很多足球學校，各家俱樂部在青訓層面的投資也少之又少。很多孩子原本潛力巨大，最終卻只能放棄足球夢；我則把一切都賭在足球上，這是因為我有勇氣，又或許足夠魯莽。”日后的一次采訪中，斯基拉奇如是說。

和很多出身貧寒的同級球員一樣，斯基拉奇選擇足球這條路的同時，也給自己設置了一個期限：如果到時候還踢不出來，就回到日常生活中去。十幾歲的時候，“托托”一邊在巴勒莫的一家地區俱樂部效力，一邊在汽修廠打工，為當瓦工的父親減少壓力。他夢想加盟尤文圖斯，也期待著得到家鄉球隊巴勒莫的垂青，可當巴勒莫真的發來邀約時，母隊阿馬特卻獅子大開口，用報價將對方嚇退。

陰差陽錯中，斯基拉奇來到了墨西拿，那是1982年夏天，意大利隊剛剛在伯納烏舉起大力神杯，保羅·羅西的光芒無比耀眼。那時的斯基拉奇不會想到，自己日后也會復制羅西的故事，上演“一個夏天的奇跡”。

斯基拉奇的職業生涯，有近半數的時間都在位于西西里島最北端的墨西拿度過。加盟之初，墨西拿尚在征戰第四級聯賽，斯基拉奇用一粒粒進球幫助球隊在四年內連升兩級，并在恩師斯科利奧麾下戰勝兩次半月板傷病，成長為乙級聯賽的明星前鋒。1988-89賽季，墨西拿的教練席上迎來新的主人：當時還很年輕的捷克教頭澤曼。一個賽季的合作中，斯基拉奇與澤曼有過沖突，前者因為訓練量不夠大，一度被放在替補席上，但他最終還是打入23球，獲得意乙最佳射手，并藉此實現兒時夢想，接過了尤文圖斯的橄欖枝。

斯基拉奇加盟的是一支處于變革中的尤文圖斯。隊長卡布里尼在那個夏天離隊，鋒線上的阿爾托貝利和米歇爾·勞德魯普也一齊離開，斑馬軍團為之選擇的替代者是兩名來自乙級聯賽的年輕前鋒：斯基拉奇和卡西拉吉。在當時，意甲有外援名額限制，各隊流行組建“外援幫派”：AC米蘭是荷蘭三劍客，國際米蘭是德國三駕馬車，那不勒斯是南美三人組（馬拉多納-卡雷卡-阿萊芒），尤文圖斯陣中則有兩名蘇聯球員扎瓦羅夫和阿列尼科夫，外加葡萄牙人魯伊·巴羅斯，后者正是斯基拉奇的鋒線搭檔。

某種意義上，斯基拉奇是幸運的。1976-1985年間的老婦人幾乎不可能將正印中鋒的位置留給一顆意乙新星，但彼時佐夫掛帥的尤文牌面并非頂尖。斯基拉奇馬上證明了自己，他在30場聯賽中打入15球，并助力斑馬軍團在聯盟杯和意大利杯奪得雙冠。這為他贏得了來自科維爾恰諾的關注：1990年的本土世界杯就要來了，斯基拉奇和隊友塔科尼、德阿戈斯蒂尼和馬羅基一道，入選了維奇尼的國家隊。

意大利之夏

1990年6月8日，意大利世界杯的揭幕戰在圣西羅打響，由衛冕冠軍阿根廷對陣喀麥隆。賽前的開幕式上，賈娜·南尼尼和愛德華多·本納托嘹亮的歌聲響徹“足球斯卡拉”，那首主題曲在全世界以《意大利之夏》（Un'estate italiana）的名字被人熟知，然而在意大利國內，它更通用的名字是《魔力之夜》（Notti magiche）。斯基拉奇的“魔力之夜”，也即將拉開帷幕。

即便在剛剛過去的賽季中表現出色，并榮膺意甲運動戰射手王，當時的斯基拉奇在國家隊并不是主角。世界杯開幕前，他僅僅身披藍衫踢過一場友誼賽，而維奇尼構想中的主力鋒線組合，是光芒四射的維亞利和新科意甲冠軍那不勒斯主力卡爾內瓦萊。斯基拉奇的第一個角色是神奇替補：小組賽首戰與奧地利一役，東道主遲遲無法打開局面，斯基拉奇在第75分鐘換下卡爾內瓦萊，4分鐘后接到維亞利送出的邊路傳中，禁區內頭槌破門。

第二場比賽對陣美國，意大利人的首發雙中鋒依然是維亞利-卡爾內瓦萊。是役藍衣軍團靠賈尼尼的進球小勝，但維亞利罰丟一粒點球，并在賽后出現傷病，左小腿越來越痛，卡爾內瓦萊則始終沒有找到最佳狀態。維奇尼決定調整：小組賽末輪迎戰捷克斯洛伐克，鋒線組合變成了巴喬-斯基拉奇。第9分鐘，意大利隊開出角球，賈尼尼的射門彈地后眼看就要偏出，卻變成一次傳球，埋伏在禁區內的斯基拉奇，用日后因扎吉的方式頭槌破門。

巴喬也在那場比賽打開了進球賬戶，這讓維奇尼下定決心，確立了全新的鋒線配置，代價是維亞利的憤怒。1/8決賽面對烏拉圭，下半場替補登場不久的塞雷納送出輕盈直塞，此前只進頭球的斯基拉奇在禁區外用非慣常的左腳轟門，為球隊首開紀錄。五天后，繼續留在羅馬奧林匹克的意大利隊迎戰愛爾蘭，多納多尼在半場結束前的勁射導致對手門將脫手，禁區左側的一個身影出現在最合適的位置上，并將皮球輕松推入遠角。還能是誰？

如果沒有卡尼吉亞的那粒頭球和馬拉多納的強烈魅力，1990年7月3日的那不勒斯，本來可以見證斯基拉奇的封神一戰。東道主迎戰阿根廷，斯基拉奇身邊的搭檔又換成了維亞利。第17分鐘，斯基拉奇從前場左側帶球策動進攻，德納波利、維亞利和賈尼尼進行流暢的連續傳遞，維亞利的射門被戈耶科切亞撲出，又是斯基拉奇拍馬趕到，補射得分。這粒進球由他開始，亦由他終結，意大利人一度看到了殺進決賽、重回羅馬的希望。

意大利隊在三四名決賽中戰勝英格蘭，斯基拉奇先是助攻巴喬得分，隨后贏得點球并主罰命中，以6球獲得了本土世界杯金靴。時至今日，他和保羅·羅西是唯二獲得過世界杯金靴的意大利人，兩者都是7場比賽打入6球。羅西在1982年對陣巴西時展現出的巨大能量，是意大利足球史上最閃耀的個人秀，而8年后的斯基拉奇則勝在穩定。世界杯結束后回到巴勒莫的家鄉，斯基拉奇在簇擁的民眾面前說了一句：“我出生在這里。”隨后熱淚盈眶。

時代的眼淚

“進入國家隊已經讓我欣喜若狂，我本來只覺得能踢上幾分鐘就行了。當然，我在訓練中竭盡全力，希望說服教練給我機會，但即使是瘋子也無法想象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帶著兩項團隊榮譽和一座世界杯金靴，斯基拉奇在1990年的金球獎評選中拿到84分排名第二，僅次于獲得137分的馬特烏斯。世界杯之后，巴喬從佛羅倫薩來到尤文圖斯，與斯基拉奇成為雙料隊友。

這次攜手并未如人們預期般取得成功。尤文圖斯在1990年夏天與主帥迪諾·佐夫分手，將信任票投給新秀主帥邁弗雷迪，但后者在豪門的執教初體驗以慘敗告終。在那個失敗的賽季，斯基拉奇的狀態也一落千丈。他在對陣博洛尼亞時威脅對手前鋒波利“我要干掉你”，并在賽后成為千夫所指。

“意大利之夏”落幕時，斯基拉奇還未年滿26歲，但他最美好的時刻已經過去。接下來的兩個賽季，他在俱樂部僅僅收獲11粒意甲進球，隨著維亞利在1992年夏天從桑普加盟尤文圖斯，斯基拉奇的斑馬生涯也走到了盡頭。在他看來，自己與妻子分居的決定，直接導致了俱樂部的放逐——在博尼佩爾蒂掌舵的時代，尤文圖斯對球員的私生活極其重視，并希望他們都能早早結婚、并成為模范丈夫。

斯基拉奇的下一站是國際米蘭，彼時的藍黑軍團已經進入動蕩時期。斯基拉奇的效率不錯，深受主席佩萊格里尼喜愛，可他的身體狀況總是不在最佳。1994年5月，當曾加、博格坎普、瓊克和貝爾蒂們穿著胸前印有Fiorucci廣告的藍黑球衫，在梅阿查球場擊敗薩爾茨堡奪得聯盟杯時，斯基拉奇已經遠赴東洋，加盟磐田喜悅，成為第一位加冕J聯賽的意大利人。

在日本，斯基拉奇找回了超高的破門效率，卻在三年間一直與聯賽冠軍擦肩而過，在1995年的金靴之爭中也輸給了福田正博。1999年，飽受傷病困擾的斯基拉奇選擇掛靴，如果只看數據的話，你無法理解這名前鋒為何能在意大利足球史上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在意甲賽場上只留下了37粒進球（甚至遠遠不如保羅·羅西的82粒），在國家隊的成績單則是16場7球，然而這其中的6個，都留在了那個獨一無二的意大利之夏。

《魔力之夜》的旋律，已經進入了意大利（以及全世界）球迷的集體記憶。斯基拉奇的形象，也順理成章地成為意大利90年代的象征之一。退役后的斯基拉奇活躍在電視、電影和政界，顯然是個不甘寂寞的人。2022年，斯基拉奇被診斷出癌癥，又在一度康復后參加了一檔真人秀節目。遺憾的是，他最終未能如希望中那樣徹底戰勝疾病，并重新開始生活。“我的兄弟，這次你也給我來了突然一擊。”羅伯特·巴喬如此紀念當年的好搭檔。

對于整個足球世界來說，斯基拉奇的形象永遠停留在1990年的夏天。他有著樸拙的外表，在進球后揮舞著手臂，嘴巴大張，雙目圓睜，就像是一個剛剛發現了金礦的淘金者。命運在那個夏天真的眷顧了他，而這樣的故事幾乎不可復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