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駐意大利特約記者 沈天浩

足球歷史上可能從未有哪支球隊比今天的皇馬更具精神壓迫感。誠然，薩基的AC米蘭更擅長讓對手喘不過氣，瓜迪奧拉的巴薩具有強大的統治力，皇馬自己在幾年前締造的成功周期，主角們也是更成熟的球員。從技術層面上來說，它們大概都是比2024年的皇馬更好的球隊，但可怕之處也恰在于此：一支過渡期的皇馬，一支看起來不夠好的皇馬，一支在賽季前被認為有嚴重缺陷的皇馬，依然能夠拿下隊史第15座歐冠，并在3年內兩次加冕雙冠王。

10年前，人們都認同皇馬是歷史頭號豪門，但未來尚有變數；10年后的今天，多數人已經相信，皇馬終究會這么一直贏下去，讓所有對手無法追趕。西班牙記者豪爾赫·布斯托斯寫道：“很多時候，皇馬的勝利是出自某種特定的慣性，就像卡夫卡小說中的人物總要被迫完成超現實的任務。”其他球隊贏得一次歐冠是如此艱難，而皇馬每次都能讓這件事情來得自然而然，幾乎顯得輕松。

皇馬的勝利真的是一種自然機制嗎？倘若如此，你就很難解釋這支球隊曾經在32年間未曾染指歐冠，并在2004-2010年間淪為“十六郎”。克羅斯、卡瓦哈爾、莫德里奇和納喬剛剛追平亨托的紀錄，拿到個人的第6次歐冠；另一方面，強如羅納爾多和貝克漢姆在皇馬從未捧起大耳朵杯，菲戈和（球員時代的）齊達內也只贏過一次。

去問問安切洛蒂吧，他明白如何在世界上最好的俱樂部工作，如何駕馭世界上最強大的球員，如何贏得世界上最難的俱樂部賽事，沒有人比他更好地知曉勝利的秘密。過去11年間，皇馬贏得了驚人的6座歐冠，其中3座來自他的任期內，另外3座則歸功于他的昔日愛將和前助教。對了，在溫布利的決賽場上，安切洛蒂與齊達內又見面了，他們一起聊了些什么？冠軍？回憶？還是……玄學？

變色龍前傳

1960年代的“大國際時代”締造者埃雷拉，在意大利得到了“巫師”的綽號。他的球隊總能在劣勢局面下咬緊牙關，并抓住僅有的機會，最終攫取勝利。意大利記者不理解埃雷拉為何總能獲勝，只能懷疑他使用了某種魔法。在當代互聯網的語境下，這其實就是“玄學”。埃雷拉自然不服氣：“如果只靠運氣，我怎能連贏20年？”

類似的理論同樣適用于安切洛蒂，即便他顯然不像埃雷拉那樣狂傲。在一個月前的一次發布會上，他使用了一種極度謙卑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作用：“教練分為兩種。其中一種無所作為，另一種則造成傷害。”安切洛蒂的昔日恩師薩基喜歡把《孫子兵法》掛在嘴邊，假如安帥本人也有類似的語言習慣，沒準會援引道家作為自己的理論依據。意大利媒體喜歡用“管理者”的概念來形容安切洛蒂，其中隱含的意思是：安切洛蒂的主要職責是管理球星，而他在戰術設計上的角色是無足輕重的。

安切洛蒂當然不是沒有戰術。只是他的戰術因人而異，因地制宜，隨時改變，讓熱衷于宣揚信條的理論家們無跡可尋。“巫師”的綽號很多人都用過了，“管理者”的定義過于片面，如果真的要為安切洛蒂取個綽號，“變色龍”可能是個不錯的選擇。當然，這個綽號有些輕佻，不太符合歐冠史上第一主帥的崇高身份。不過沒關系，寬容的安切洛蒂肯定會笑著接受。

安切洛蒂并非一開始就會“變色”。1992年，剛剛掛靴的安切洛蒂追隨恩師薩基，來到意大利國家隊擔任助教，并在三年后開啟了主帥生涯。1996年，安切洛蒂接過帕爾馬教鞭，并展現出了十足的薩基式執教理念。他嚴格遵循一套442體系，為此一度讓佐拉改打邊前衛。這名此前一年在金球獎評選中排名第6的小個子巨星，就這樣作出決定，收拾行李去了西倫敦。“十字軍”首季，安帥率領球隊獲得聯賽亞軍，但聯賽中贏得的18場比賽中，有9場都是以1比0結束，堪稱當時意甲賽場上最乏味的球隊之一。

1997年夏天，隨著帕爾馬隊史上初次殺進歐冠，雄心勃勃的老板坦濟希望將羅伯特·巴喬帶到隊中，并與球員達成協議。坦濟以為自己給安切洛蒂送了一份大禮，卻馬上被后者噴了一頭冷水：“在我的442陣型中，巴喬要踢什么位置呢？”為了阻止這筆交易的發生，安切洛蒂甚至直接給巴喬打去電話：“想要你加盟的人不是我。在帕爾馬，你不會有鐵打的主力位置。”在安帥的理念中，巴喬需要與克雷斯波、基耶薩爭奪雙前鋒的位置，而且由于是初來乍到，順位只能排在兩人之后。渴望參加1998年世界杯的巴喬很快明白：帕爾馬不是最適合他的球隊。

若干年后，安切洛蒂坦然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我真是個瘋子。我當時依然堅信，442就是理想的陣型，可事實未必如此。如果時光倒流，我肯定會張開懷抱歡迎巴喬的加盟。那時候的我太頑固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終于明白：如果陣中有許多偉大球員，他們最終總有能夠共存的辦法。”

細節與魔術

安切洛蒂很快就領悟了這個道理。在帕爾馬時代逼走佐拉、拒絕巴喬之后，他在1998年來到尤文圖斯，并在第一場比賽中就將齊達內放在了中心位置。安帥放棄了薩基式的442，而是在齊達內身后將孔蒂、德尚和戴維斯一字排開。三年后上任AC米蘭，他起初繼續主打4312，又在卡卡到來后開始嘗試“圣誕樹”。舍甫琴科曾經半開玩笑地表示，自己并不喜歡那棵單前鋒的圣誕樹，可在烏克蘭人2006年遠走英倫之后，AC米蘭選定的繼任者奧利維拉淪為水貨，卻依然可以在歐冠連克強敵、捧起大耳朵杯，正是這套體系的魔法。

此后，安切洛蒂繼續著自己的豪門之旅，而且在每一家的戰術都不相同。在切爾西，他將阿內爾卡放在邊路，靠著433陣型幫助球隊以超高分力壓曼聯奪冠；在巴黎，他重拾最初的442，但分居兩側的帕斯托雷和盧卡斯·莫拉承擔的職責并不相同，也無法以簡單的邊前衛來定義；在拜仁，他沿襲最適合這支球隊的4231，盡管未能取得絕對意義上的成功，卻依然率隊拿下德甲冠軍。

甚至在率領皇馬三奪歐冠的過程中，安切洛蒂也使用了三套完全不同的體系。2013-14賽季，他在赫迪拉重傷之后調整了三中場配置，讓莫德里奇移到球場的右半扇，并出人意料地將迪馬里亞回撤到中場線，取得了不錯的效果。2021-22賽季，皇馬走過了歐冠歷史上最為不可思議的一條奪冠之路，全能中鋒本澤馬的光芒前所未有地閃耀。2023-24賽季，皇馬則是一支在大多數比賽中沒有中鋒的球隊，貝林厄姆扮演類似前場自由人的角色，而兩名巴西進攻手在對陣曼城的首回合從左邊路輪番沖擊，令人印象深刻。

“不要習慣如此，因為這其實一點都不容易。”贏得教練生涯的第五座歐冠之后，安切洛蒂這樣說。他的鎮靜力讓一切看起來輕而易舉，并掩藏了過程中的各種困難。人們很容易感嘆皇馬和安切洛蒂的強運，卻同樣容易忘記這支球隊在去年夏天折了庫爾圖瓦和米利唐，又在年底遭遇阿拉巴的重傷，在本澤馬離隊后也只引進了“小人物”何塞盧。如果教練席上坐著的不是卡洛·安切洛蒂，納喬和呂迪格能否在對陣曼城的次回合頂住巨大壓力？何塞盧替補登場后梅開二度絕殺拜仁的劇本，又有誰可以料到？

決賽場上，身高1.73米的卡瓦哈爾在角球進攻中甩頭破門，讓多特擁躉心碎，也讓中立球迷感慨足球運動的偶然性和皇馬獲勝的必然性。實際上，本賽季聯賽對陣塞維利亞的比賽中，他也打進過一粒幾乎一模一樣的進球，即使當時克羅斯開出的是右側邊線附近的定位球，而不是左側的角球。在歐冠決賽這樣的場景中，細節總是喜歡玩弄安切洛蒂的對手，并幫助安切洛蒂取勝。問題是：為什么安切洛蒂的球隊總能在細節上做得更好？

冠軍擺渡人

安切洛蒂并非從未被細節和命運捉弄。他曾經先后以球員和教練的身份，輸掉過兩場最令人遺憾的決賽：1984年，羅馬隊在奧林匹克主場倒在了12碼前；2005年，AC米蘭在技術層面上踢出了史上最佳的決賽表現之一，可人們只會記住伊斯坦布爾。兩次經歷中，安切洛蒂都輸給了利物浦。從2007年的雅典到兩年前的巴黎，他又在同一塊舞臺上兩次完成了復仇。現如今，這位曾經最可嘆的輸家，已經成了最成功的贏家。在歐冠誕生的第69年，他已經第7次捧起大耳朵杯，這項賽事歷史上超過10%的冠軍隊，名冊上都有他的名字。

即便將視角拉回到3年前，這樣的旅程也是人們完全無法想象的：2021年夏天的安切洛蒂之所以回到馬德里，似乎只是因為他比別人對這里更加熟悉，這位此前在拜仁和那不勒斯執教都不成功、在埃弗頓也與榮譽無緣的意大利老帥，似乎已經來到生涯暮年，而弗洛倫蒂諾則在等待自己的戈多——姆巴佩。

看起來，安切洛蒂只需要完成擺渡人的任務，而皇馬在等來法國巨星之后，將會延請一位頂級主帥，開啟新的成功周期。然而，安切洛蒂將過渡期的皇馬帶到了歐洲之巔。他在此后一度接近巴西國家隊的帥位，幾乎只是出于慣性才留在了皇馬，卻再次取得了歷史級的成功。安切洛蒂甚至還在進步，他在三年間兩度率隊收獲雙冠王，這是他此前漫長的職業生涯中從未解鎖過的成就。

在西貝萊斯廣場的一次次慶祝中，漫長而（本該）痛苦的過渡期已經悄然完成，皇馬的場上主角們是2000年的維尼修斯、2001年的羅德里戈、2002年的卡馬溫加和2003年的貝林厄姆。安切洛蒂呢？他還有一周就要慶祝65歲的生日，可沒人希望他離開。皇馬名宿巴爾達諾曾經表示，自己的一位朋友相信伯納烏有幽靈存在。或許是這位功勛主席護佑著皇馬的命運，又或者，安切洛蒂變出魔法，只需要挑動他左側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