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駐意大利記者 沈天浩

1986年7月18日，三架直升機降落在米蘭市中心的市立競技場。貝盧斯科尼從直升機中走出，一同下來的還有博內蒂、喬瓦尼·加利、加爾德里西、馬薩羅和多納多尼，這是貝盧斯科尼為他的AC米蘭簽下的前五名球員。那是一個下著雨的星期五，天氣并不美好，但貝盧斯科尼以紅黑軍團救世主的姿態駕臨，讓球隊擁躉的眼中閃著光亮。上午11點，雄壯的旋律在競技場響起：理查德·瓦格納的《女武神的騎行》。

拿破侖

這是貝盧斯科尼作為AC米蘭主席，留下的第一個經典畫面。他在此前的2月20日正式完成了對俱樂部的收購，而球隊在剛剛過去的賽季僅僅排名聯賽第七。在日后，貝盧斯科尼將會率領AC米蘭贏得29座獎杯，但或許沒有任何一個畫面，可以和1986年夏天的這場真人秀一樣，代表貝盧斯科尼的個人風格。

在足球世界里，俱樂部為重磅引援舉辦歡迎活動，當然不是新鮮事。兩年之前，馬拉多納駕臨那不勒斯，圣保羅球場人聲鼎沸，迭戈登上臺階的畫面也就此成為經典。但這一次，慶典的主角不是球員，而是貝盧斯科尼自己！為了給自己接手米蘭后的第一個完整賽季揭幕，他特意舉辦了這次活動。

場地的選擇也很有意思：米蘭市立競技場的建造，來自于拿破侖的構想，在加冕意大利國王之后，他試圖在米蘭斯福爾扎城堡一代建造屬于自己的“理想城市”，規劃中包括諸多新政府的宮闕，但整個項目最終因為預算不足擱淺。即便如此，以羅馬式圓形劇場為原型的市立競技場，還是在拿破侖尚在掌權的1807年成功啟幕。日后的貝盧斯科尼，用自己的方式評價了拿破侖：“在政治層面上，惟有拿破侖做得比我更多。但我比他更高！”

也是在那個夏天，貝盧斯科尼來到了巴塞羅那，觀看了甘伯杯。在諾坎普，他注意到場上一名光芒四射的荷蘭人：效力于埃因霍溫的古力特。貝盧斯科尼兩眼放光，他當即要求布拉伊達動身前往巴塞羅那，不惜代價將“辮帥”帶到米蘭。幾個月后，貝盧斯科尼親自下場，與荷蘭經紀大鱷科埃嫩堡敲定了古力特的轉會。談判結束，科艾嫩堡回到車上，但汽車發動機進水了。西裝革履的貝盧斯科尼在雨中推著荷蘭經紀人的汽車，幫助后者回到了家。

古力特

古力特成了意大利足球世界里的第一位偶像。在那之前，意大利人已經擁有過自己的“金童”：同樣屬于AC米蘭的里維拉。但里維拉和古力特是明顯不同的，里維拉英俊、乖巧、教養良好，他讓很多不看足球的意大利女人來到電視機前，被媽媽們認定為心目中理想的金龜婿，但比起偶像，他更像是一個榜樣。古力特狂野、性感、無拘無束，意大利雜志向女性發起問卷調查：你最喜歡哪位米蘭球星？在“最想和誰做愛”和“誰最有親切感”的排行榜上，古力特都以壓倒性的優勢領先，但在“最想和誰結婚”的榜單上，更多人選擇了看起來更可靠的巴雷西和維爾迪斯。

在簽下古力特的同時，貝盧斯科尼還為自己的電視臺帶來了明星女郎拉法埃拉·卡拉，她最著名的一句歌詞是“從的里雅斯特一路向南，和你一起做愛是多么美好”，而對于當時的AC米蘭來說，球迷們也可以跟著球隊環游歐洲，感受美麗足球和勝利之師帶來的情感高潮。紅黑擁躉們追隨著球隊翻過阿爾卑斯山，在貝爾格萊德的濃霧中迷失，在馬德里見證球隊在場面上壓制對手，在諾坎普親歷歐冠史上實力最懸殊的一場決賽。八萬名球迷來到了巴塞羅那，蘭布拉大道被意大利人占領，AC米蘭4比0戰勝布加勒斯特星。直到今日，對于很多60歲以上的米蘭球迷來說，那都是自己人生中最難以忘懷的時刻之一。

在那個時代，“支持AC米蘭”與“支持其他球隊”，意味著兩種不同的體驗。貝盧斯科尼的米蘭看起來如此美麗，似乎連每一次失敗都伴隨著不公正和悲壯感。1989-90賽季，米蘭與那不勒斯爭冠，紅黑世界一致認為，最終擊敗他們的不是馬拉多納，而是“阿萊芒的硬幣”。

貝盧斯科尼無法容忍“丑陋的失利”。在米蘭內洛，他與加利亞尼合作了31年，兩人之間爆發的最大危機，發生于1991年春天的馬賽。在韋洛德羅姆球場，AC米蘭0比1落后，球場突然停電，加利亞尼堅持讓球隊退出比賽，換來的是歐足聯的嚴厲判罰：米蘭被判0比3負，并被逐出歐戰一年。對于貝盧斯科尼來說，這樣的丑陋形象比錯過歐冠三連冠更讓他感到不適。

也正是因此，貝盧斯科尼在接手米蘭后的前八年，長期處在球隊管理的第一線。他主導了米蘭內洛和圖拉蒂大街俱樂部總部的翻新工程，力主將球隊黑色的短褲換成白色，并將四后衛和雙前鋒奉為球場上的圭臬。

時間

1994年1月，貝盧斯科尼通過電視宣布，自己將要“踏上球場”。他的球場即是政壇。那時候，意大利政界爆發大規模的腐敗丑聞，“凈手行動”扳倒了很多政壇大腕，其中包括商人貝盧斯科尼此前在政界的最大靠山、前意大利總理貝蒂諾·克拉克西。貝盧斯科尼找準時機，在權力的真空期入局，與北方聯盟結盟贏下了總理選舉。此后，貝盧斯科尼在政界的生涯起起落落，但他為AC米蘭俱樂部投入的精力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

貝盧斯科尼自己也受到了“凈手行動”的調查，但他從未被真正定罪。1994年夏天，意大利隊在世界杯半決賽對陣保加利亞的當天，總理貝盧斯科尼悄悄地頒布了一項法令，幫助部分“凈手行動”的被告脫罪，羅伯托·巴喬的梅開二度掩蓋了本該嘩然的輿論，貝盧斯科尼一直都明白，如何讓時間成為自己的朋友。

15年后，貝盧斯科尼又一次玩弄了“時間”的概念。當年1月，卡卡轉會曼城的傳言愈演愈烈，貝盧斯科尼在麥克風前公開宣布卡卡留隊，紅黑世界陷入狂歡。但實際上，這筆轉會只是推遲了半年，卡卡更換了自己的目的地，米蘭俱樂部收到了更少的錢，但進一步鞏固了與皇馬的友誼。到底值不值得？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球迷們的情感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欺騙。

皇馬可以代表貝盧斯科尼的部分足球理想。在他掌舵紅黑航船31年的大部分時間里，他成功地將AC米蘭打造成了一支與皇馬有些相似的俱樂部，而不是意大利版本的本菲卡、阿賈克斯或凱爾特人。和皇馬一樣，貝盧斯科尼的AC米蘭熱衷于收集最好的球員，塑造最完美的形象，并以自己的“歐冠DNA”為傲。不同于皇馬，對于紅黑軍團來說，這樣的DNA其實并非是與生俱來的，是貝盧斯科尼的金元和雄心帶來了基因突變。

號碼

貝盧斯科尼當然是聰明的，他找到了進入足球世界的完美時機。在AC米蘭主席任上的巨大成功，讓他的電視事業更上一層樓，也給了他進軍政界的重要資本。也正是因此，貝盧斯科尼在執掌米蘭的中前期，從來不計成本：1992年，米蘭先后以創紀錄的價格引入了兩名球星：帕潘是新科金球先生，而倫蒂尼則是貝盧斯科尼一直非常欣賞的球員，他為此不惜與阿涅利撕破臉皮。兩筆轉會都沒能在競技層面取得成功。

貝盧斯科尼并不在乎轉會決策的具體得失。他的聰明更多體現在宏觀層面，體現在能夠先人一步、預測事物發展的大趨勢上。2016年，AC米蘭為了慶祝貝盧斯科尼時代30周年，推出了一款限量球衣，老貝舉著寫有自己名字的球衣，下方的號碼則是30。兩年后接手蒙扎，他也曾經滿面笑容地拿起一件蒙扎球衣，上面印著的是1號。實際上，貝盧斯科尼最適合的號碼是10號，他對這一號碼的絕對熱愛，體現在AC米蘭在整個1990年代和2000年代的打法中，體現在古力特、博班、薩維切維奇和魯伊·科斯塔的轉會費上。

貝盧斯科尼相信，10號代表著創造力與靈感，10號是美麗足球吸睛的保證，10號是讓自己的球隊與眾不同的標志。對于進攻足球，貝盧斯科尼有著一種形而上的熱愛：2014-15賽季，AC米蘭的10號已經變成了本田圭佑，球隊在因扎吉治下遭遇困境，老貝來到了米蘭更衣室，他教因扎吉大聲喊話的片段，出現在一部關于他的紀錄片里。貝盧斯科尼當時喊的是什么？“進攻！”

貝盧斯科尼當然不會在意，自己的球隊在技術層面是否有能力貫徹他“進攻“的指令。他要求因扎吉像他一樣向全隊喊話，但后者的聲音沙啞而克制。貝盧斯科尼的喊聲明顯要響得多，他笑著離開了更衣室，留下這樣的結論：”看到了吧，我一直都是最好的。“

夢境

在執掌AC米蘭的后期，貝盧斯科尼已經無心認真經營球隊。他最終以一種不負責任的態度將米蘭出售，混亂而短暫的中資時代開啟。貝盧斯科尼對AC米蘭的愛是純粹的嗎？或許。這份愛是一以貫之的嗎？當然不是。有一點可以肯定：比起AC米蘭，貝盧斯科尼更愛自己。但無論如何，貝盧斯科尼的存在，為米蘭內洛和更衣室帶來了一種獨特的東西：那是混雜著家庭式管理、紀律性、雄心和自信的濃烈香氛。而在他離開之后，空氣里顯然少了一些什么。

貝盧斯科尼去世后，作家桑德羅·韋羅內西講述了自己的一個夢境。“我變成了一位女士，站在一輛火車上，座位已滿，我不得不站著旅行。貝盧斯科尼坐在我前面的二等車廂：那是個失敗、落魄、已經完蛋的貝盧斯科尼，不再擁有財富和權勢，逐漸被人遺忘。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是在看到他時，我可以肯定他是在逃票旅行。”

貝盧斯科尼講著笑話，車廂里的人都在笑，可就在這時，車廂里傳來售票員查票的聲音。貝盧斯科尼停下來，看著我，然后對我笑著說：‘女士，請坐下’，然后站了起來。他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言語中帶著化妝品的香味：‘對不起，女士，我沒看見您。請坐吧，坐在我的位置上。’說著，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查票員，其他人都撤回了腿，請我入座。”

“一個年輕的女人還扶著我的胳膊，好像我是個腿腳不便的老人。我什么都明白，我知道這只是貝盧斯科尼避免被抓到逃票的把戲，但我不能說出來。我的舉止就像個老太婆，我讓別人扶著我坐了下來。在消失在視線外之前，貝盧斯科尼看向了我，臉上帶著一種勝利的表情，充滿了自豪和力量。這種表情只屬于那種認為自己永遠不死的人，因為他的生命會投射在我們每個人身上。”

貝盧斯科尼當然不會遵守規則，但你知道查票的人永遠抓不住他。他的臉上掛著并不真誠的笑容，可這樣的笑容讓你相信：局面盡在他的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