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記者王勤伯發自意大利

大約十年時間里，馬里奧每個月都會從西西里首府打來電話。我認識他時，馬里奧約莫50來歲，是西西里一個體育談話節目的主持人。節目同步在廣播電臺、電視臺播放，談話內容是意甲和征戰意甲的巴勒莫足球俱樂部。

我和馬里奧從未見過面。2006年世界杯期間，我跟隨意大利國家隊采訪，國家隊大賽期間只有例行新聞發布會且嚴格限制球員和媒體接觸，記者們可寫的內容非常有限，一些人就玩相互采訪。一位來自巴勒莫的老記者卡洛采訪過我，馬里奧讀了采訪覺得挺有意思，隨即問卡洛要了我的聯系方式。

大概是因為他很喜歡采訪里這段問答：

-所以，巴勒莫的球員在中國也很有名氣？

-對，像格羅索、巴爾扎利，還有之前的托尼。

-到底多大個名氣？

-比意大利政府官員在中國的名氣更大吧……

-政府官員，例如？

-共和國總統。

在長達十年的時間里，馬里奧和我以同樣的方式反復溫習著友誼。

談話節目里通常會有一名當地頭面人物和一些特邀觀眾。如果巴勒莫在意甲表現出色，馬里奧會問我一個關于本隊的問題；如果巴勒莫表現平平，馬里奧會問一個關于意甲形勢或者歐冠的問題 。

然而，嘉賓會和我進行關于“中意友誼”或“中西（中國-西西里）友誼”的熱烈對話。他們是當地的市政、大區官員、文化名人或記者，首先會贊揚中國人都是“偉大的勞動者”，然后問我一些關于中國足球發展的問題。

在友誼的對話氣氛越發熱烈的時候，馬里奧會及時插話，“王，XXX在中國是不是比共和國總統名氣還更大？”

XXX是一個可以根據該賽季巴勒莫球隊陣容更換的名字，通常是在意甲也算不上大名氣的球員或剛剛加盟巴勒莫暫未成名的新秀，如穆塔雷利、特德斯科、卡瓦尼、帕斯托雷、迪巴拉——后面這三個名字早已聞名遐邇，不再是“暫未成名的新秀”。

我也趕緊確認，“對的，豈止共和國總統，名氣甚至超過歐盟主席。因為我們每周都看意甲節目，很少看這邊的政治演出。”

接下來，一位幸運觀眾會對我提問，經常是一位嗲聲嗲氣的女學生，她用復雜的句式、過分委婉禮貌的修辭把簡單的問題問得超長，但節目時間有限，我還沒有答完馬里奧就會打斷。他會再度闡述一遍自己的夢想：找到一筆經費，在巴勒莫組織一次國際足球研討會，邀請我這樣的國際友人去巴勒莫，在看球侃球的同時見識一番西西里風情。

實際我去過巴勒莫，每次接到馬里奧的電話，都會不自覺地回憶一遍十多年以前所見的西西里景色。巴勒莫機場外陡峭和貧瘠都令人震撼的海岸高山，海濱道上棕櫚樹和黑頭發黑眼睛的少年男女，在陽光和陰影里穿街過巷的流浪狗，軍事基地里的足球訓練場周圍重兵把守，每一層樓陽臺的固定位置掉下一大塊天花板的居民樓——像被一粒隕石擊穿過，整個西西里都像沉浸在一場電光火石后的麻木和呆滯中。

巴勒莫火車站里，一個閑漢走來，拿著一個無繩電話聽筒問我要不要手機，我搖搖頭，他消失在車站盡頭一個掛簾子的地方，簾子有很大的縫隙，我看到里面精美的圣母像和搖搖晃晃的燭光，沒有人影。

在訪談節目里，馬里奧會使用一張2006年世界杯期間卡洛給我拍的一張頭像照片。十年過去，馬里奧一直沒有找到國際足球研討會的經費，也因此未能見到我在電話另一頭不因皺紋和眼圈的增長而改變的嘻皮笑臉。

巴勒莫從上賽季開始深陷保級泥潭，球迷和俱樂部老板矛盾激化，誰也不知道贊帕里尼把俱樂部賣給神秘基金是否金蟬脫殼、讓巴勒莫走向破產和降級。如果巴勒莫陷入前贊帕里尼時代幾十年無緣意甲的局面，我和馬里奧的“中西友誼節目”估計也會走向終結。

這幾天，意大利共和國總統馬塔雷拉訪問中國，他也是西西里巴勒莫人，我突然想起，其實馬里奧已經一年多沒再打來電話。

這樣也好，省去一個國際玩笑。